李白、杜甫、高适身世不同,性格迥异,因而人生际遇截然不同。《论语·子张》:“仕而优则学,学而优则仕。”,在儒教占据正统的古代,学好文武艺,卖与帝王家,这是社会的主要潮流和风气。不可否认,在唐代也难逃出窠臼,文人知识分子最初的梦想无不是参加科举,从而致君尧舜,实现自己的理想。
然而由于当时科举制度的局限,以及南北朝门阀制度的延续遗存影响,使得不少文人即便是满腹才华,然而迫于没有权贵支持推荐,或者制度约束,不能从科举中脱颖而出,从而使得不少杰出人才游离于江湖间,无法施展才华,这对施政者和百姓来说,不能说不是一种极大损失。唐代是个人才辈出、群星荟萃的时代,而关于唐代诗人之间的恩怨情仇,不但坊间野史逸闻多有描述,就连正史也有不少记载。著名诗人李白、杜甫、高适三人的交往来看,有的文章打着历史旗号,却绘声绘色不断演绎,不少甚至脱离历史依据,凭空想象,更有甚者,流行词汇和英文夹杂其间,红粉佳人若隐若现,貌似卖弄语风幽默,其实不过是媚俗吸睛而已。
那么,这三位诗人的交往如何呢?在正史关于三人的传记里,少有确切记载,然而,我们从他们诗词交往以及一些佐证资料中,可以略微管窥出一点蛛丝马迹,从而还原三人的比较接近真实历史的轨迹。
我们就围绕着高适和二人的交往,进行简单探寻。
李白生在西域,长在四川,成年后游历河山,几乎走遍大半个中国,为后人留下了众多脍炙人口的壮丽诗篇。然而就其仕途而言,一生命运坎坷,由于其神秘的身世,不能通过科举闻达,因而即便是才华横溢,即便是誉满天下,即便是两娶宰相的孙女,即便是受到唐玄宗赏识,成为翰林供奉(没有官品),最后也只能是四海漂泊,浪迹天涯。然而李白却从不气馁,豪放豁达,气势如虹,“天生我材必有用,千金散尽还复来。”,始终保持着超凡脱俗的气度和不拘形迹的洒脱。
杜甫是名家之后,祖父杜审言在初唐名噪一时,与李峤、崔融、苏味道被称为“文章四友”,是唐代“近体诗”的奠基人之一。杜甫父亲名不经传,仅仅做过小小的奉天令,母亲崔氏,出身世家大族清河崔氏,然而在杜甫年幼时就故去,因而到杜甫这一代可谓家道中落。杜甫从小就有“致君尧舜上,再使风俗淳。”的雄心大志,青年意气风发,期望“会当凌绝顶,一览众山小”。然而现实是残酷的,当时的科举需要得到当权者赏识和举荐,杜甫客居长安十年,奔走献赋,投赠干谒,却无结果。好不容易在天宝十载(751年)因献《大礼赋》,得到玄宗的赏识,然而也仅仅是得到“参列选序”资格,一直到天宝十四载(755年)才被授予小小的兵曹参军。
高适(700—765年),字达夫,一字仲武(《唐才子传》),唐代著名诗人,与岑参、王昌龄、王之涣合称“边塞四诗人”。前半生穷困落魄,命运蹉跎,五十岁后才得以崭露头角,安史之乱时迅速崛起,成为一方大员,并被册封县侯,去世后赠礼部尚书,谥号为忠,后半生相对荣耀。
关于高适的出生年月,如今亦无定论,有704年、701年、700年等说法,笔者认为周勋初先生的考证公元700年比较接近历史。按照《旧唐书·列传·卷六十一·高适传》:记载,“适年过五十,始留意诗什,数年之间,体格渐变,以气质自高,每吟一篇,已为好事者称诵。宋州刺史张九皋深奇之,荐举有道科。”,因而高适应该是过了五十岁才得以崭露头角。
正史记载高适卒于永泰元年(765年)正月,从后向前推算,高适被举荐时间大致在唐玄宗天宝八年(749年),是由开元名相张九龄的弟弟张九皋举荐有道科。有道科是源自汉代的贤良方正,也叫贤良方正科,为常举科目,不需要考试,只需要人品声誉好,并且有官员推荐,就可以举荐为官。
而在高适被举荐以前,生活非常困窘,《旧唐书》:“高适者,渤海蓚人(今河北景县)也。父从(崇)文,位终韶州长史。适少濩落,不事生业,家贫,客于梁、宋,以求丐取给。”,《新唐书·列传·卷六十八·高适传》:“高适,字达夫,沧州渤海人。少落魄,不治生事。客梁、宋间。”,可以看出,高适年轻时落魄,寄寓在梁宋(商丘地区)间,甚至到了依靠乞讨度日的境地。
而和高适几乎同龄的李白(701~762年),也是被举荐,不过不是科举科目,并且和高适命运相反。高适被举荐有道科后,从此发生命运转折,逐渐开始仕途荣耀,冉冉升起;而李白被推荐并被唐玄宗任命为待诏翰林后,却是人生仕宦最为辉煌时期,以后就开始走下坡路,甚至身陷囹圄。
李白在经过多次干谒以及被众人推荐后,终于在唐玄宗天宝元年(公元742年)四十二岁时被皇帝下旨召见,成为朝廷供奉待诏翰林,然而李白在京城呆了两年,由于桀骜不驯的性格得罪了权贵,以至于天宝三载(744年)夏天被唐玄宗赐金放还。
在归家游历途中,遇上了杜甫(712年—770年),杜甫此时已经多次参加科举下第,在京城干谒投赠,也是毫无进展。而李白当时正是声名远播,名扬天下,杜甫非常钦佩李白,《饮中八仙歌》就是明证,而李白对这位小十一岁兄弟的诗才也甚是看重,于是二人结伴同游梁、宋,并且遇见了高适。
就当时来讲,李白属于“曾经沧海”,朝廷供奉,待诏翰林,誉满天下,“天子呼来不上船,自称臣是酒中仙”,大有睥睨一切的气概;而高杜二人却“未窥门径”,高适“求丐取给”,杜甫“屡应不第”。然而李白并未以位取人,恃才傲物,反而倾心相交。
同为才子,惺惺相惜,并且都有远大抱负,兴趣相投,诸如高适开元二十六年(738年)的《燕歌行》有:“男儿本自重横行,天子非常赐颜色。”,杜甫同期的《望岳》:“会当凌绝顶,一览众山小。”,都是豪放之人,因而相遇之后一拍即合,结伴同游。
正如后来杜甫回忆的诗词《谴怀》有记录:“忆与高李辈,论交入酒垆。两公壮藻思,得我色敷腴。气酣登吹台,怀古视平芜。”,46岁的高适,45岁的李白以及34岁的杜甫同游梁孝王吹台,怀古凭吊,相谈尽欢。这次短暂相遇,三人结下深厚友情。分手后,虽然第二年李白和杜甫后来还有一次交往,不过从此后,三人再未相聚。
光阴如梭,白驹过隙。李白从此游历名山大川,寻仙访道。而高适和杜甫总算等来发迹之时,唐玄宗天宝八年(749年),五十岁的高适被张九皋举荐有道科,出任汴州封丘尉,不合心意去职,游历边塞时遇上命中贵人,被当时名将河西节度使哥舒翰看中,“表为左骁卫兵曹,充翰府掌书记,从翰入朝,盛称之于上前。”,从此开始被皇帝知闻。杜甫屡次不第之后,终于在天宝十载(751年)因为预献三《大礼赋》,得到玄宗的赏识,命待制在集贤院。二人可以说是前后脚进入朝廷。
然而,天宝十四载(755年)安史之乱的爆发,成为三人命运的转折点。高适跟随名将哥舒翰讨贼,拜适左拾遗,转监察御史,仍佐翰守潼关。不料哥舒翰兵败投敌,高适则独自逃归,谒见玄宗,分析潼关败亡的形势利害,建议唐玄宗西幸蜀中,得到唐玄宗嘉许,到成都后被升迁为谏议大夫,赐绯鱼袋(五品以上)。
而杜甫和王维被安禄山军俘虏,王维名气太大,被迫接受伪职给事中;杜甫刚被任命为兵曹参军小官职,因为官小,没有被囚禁,于是得以逃脱,从长安来到凤翔投奔唐肃宗,被任命为左拾遗(从八品上),不久因为替宰相房琯辩解,被贬为华州司功参军。
作为普通老百姓的李白,在安史之乱爆发后,同妻子宗氏向南逃难,也许一直是壮志难伸,迫切希望尽展胸臆,因而被永王李璘招入幕中,本以为是报效国恩,没想到永王擅自引兵东巡(历史疑案),和唐肃宗李亨产生龃龉,导致征剿,兵败被杀,李白在浔阳锒铛入狱。
而在永王起兵的时候,唐肃宗听闻高适善于谋划,于是下旨让高适进京。高适审时度势,给唐肃宗分析江东形势,断言永王必败无疑,赢得肃宗信赖。唐肃宗认命高适兼御史大夫、扬州大都督府长史、淮南节度使,率兵平叛,尚未渡江,永王果然兵败,可见高适技高一筹。
在高适被任命为淮南节度使的时候,李白正身陷囹圄。罪名是胁从谋逆,生死关头,“病急乱求医”,李白也想方设法寻求故旧搭救。此时想到了高适,于是在一位秀才张孟熊准备拜谒高适的时候,李白便写了一首诗《送张秀才谒高中丞(并序)》寻求帮助,序云:“余时系浔阳狱中,正读《留侯传》。秀才张孟熊蕴灭胡之策,将之广陵,谒高中丞。余嘉子房之风,感激于斯人,因作是诗送之。”
诗词最后几句:“高公镇淮海,谈笑却妖氛。采尔幕中画,戡难光殊勋。我无燕霜感,玉石俱烧焚。但洒一行泪,临歧竟何云。”,引用了《淮南子》中“燕霜”典故:“邹衍事燕惠王,尽忠。左右谮之,王系之。仰天而哭,夏五月,天为之下霜。”。李白赞誉高适运筹帷幄,建立特殊功勋,而自己并没有什么冤屈的感受,大不了准备玉石俱焚。虽然如此说,其实是委婉的表明了自己被诬陷,希望高适能够伸出援手。
令人痛心的是,高适此时并没有仗义执言,从历史记载来看似乎事不关己高高挂起,装聋作哑。反观杜甫,虽然人微言轻,可是却替李白抱不平,《不见》诗:“不见李生久,佯狂真可哀。世人皆欲杀,吾意独怜才。敏捷诗千首,飘零酒一杯。匡山读书处,头白好归来。”,小小八品官,却有替国家怜才之心,希望能赦免其罪。
后来,李白在宣慰大使崔涣、御史中丞宋若思、兵部尚书宰相郭子仪等人的援手下,乾元元年(758年)被流放夜郎。一年后大赦北返,不久生活窘迫,被迫投靠当涂的族叔李阳冰,最后在上元三年(762年),李白在病榻上把手稿交给了李阳冰,赋《临终歌》:“大鹏飞兮振八裔,中天摧兮力不济。馀风激兮万世,游扶桑兮挂左袂。”,万古奇才,与世长辞。
那么,以高适之智慧,应该可以判断出李白并非是造反附逆,从道义而言,应该仗义搭救,可是为何却无动于衷呢?笔者猜测,这和高适的仕途得来不易有关,五十岁以前,仍然是布衣百姓,节衣缩食,好不容易才得到唐肃宗重用,而永王李璘和唐肃宗李亨是死对头,冒然出言,很可能影响到自己以后的仕途,弄不好还会丢官流放。因而高适政治上高度敏感,在友情和仕途的选择上,毅然选择了壁上观。
也许,从高适的角度来看,作出了最利于自己的选择,无可厚非。然而从道义上来讲,确实有点亏欠,正如《旧唐书》评价高适:“适喜言王霸大略,务功名,尚节义。逢时多难,以安危为己任,然言过其术,为大臣所轻。”,其中说高适功名利禄之心较盛,虽然崇尚节义,不过言过其实,还是略带贬义的。也因为此,李白和高适从此老死不相往来,二人的交往诗稿,也不见流传。
这里需要说明的是,有文章说李白妻子宗氏前去找高适求情,都被冷漠相对,这就是杜撰附会了。虽然李白的《在浔阳非所寄内》有:“闻难知恸哭,行啼入府中;多君同蔡琰,流泪请曹公。”说宗氏如同汉代蔡文姬因为董祀犯死罪找曹操求情一样,哭泣着前去长官处求情。可是当时李白是在浔阳入狱,管辖的是江南西道,治所在洪州;而高适是淮南节度使,治所在扬州。宗氏即便是前去诉说冤屈,也只能找江南西道采访使宋若思,不可能去找不相干的淮南节度使高适,因而胡乱牵扯没有历史根据。然而,从另一方面来说,正是这种制度限制和遴选不公,也使得不少人有志难伸,积郁愤慨,惆怅满腹,转而向另一个方向发展,那就是造就了唐朝异常繁荣的诗歌文化,虽然唐朝诗歌艺术达到巅峰有众多的因素,可是,内心的激愤和积郁是诗词创作的主要来源之一,有感而发,不平则鸣,正是这造就了众彩纷呈流派众多的唐朝诗歌文化。
历史告诉我们,有才华的诗人并非是从政的恰当人才,二者很难得兼。诗人充满诗意想象,讲究韵律,崇尚理想优美的境界;而政才则更趋向于面向现实,讲究实际,做出切实可行的施政措施和判断,二者有着天然的鸿沟,很少有人既是伟大的诗人又是具有雄才大略的政治家。
高适没有替李白说话,不过也没有被重用,反而是因为宦官李辅国谗言,被贬为太子少詹事。未几,蜀中乱,出为蜀州刺史,迁彭州刺史,历任成都尹、剑南西川节度使,后调回京城,迁为刑部侍郎,转散骑常侍,加银青光禄大夫,进封渤海县侯,永泰元年(765年)正月卒,赠礼部尚书,谥曰“忠”,《旧唐书》评价:“而有唐已来,诗人之达者,唯适而已。”
“失之东隅,收之桑榆”,高适没有帮李白的忙,不过却帮了杜甫不少忙,杜甫在蜀中漂泊的时候,高适也在四川任职,多次接济杜甫。比如杜甫的《因崔五侍御寄高彭州一绝》:“百年已过半,秋至转饥寒。为问彭州牧,何时救急难?”,高适接到信后,及时援助米面,杜甫在《酬高使君相赠》有:“古寺僧牢落,空房客寓居。故人供禄米,邻舍与园蔬。”,说明高适还是很念旧情。当然,这是因为杜甫只是缺少衣食,不会牵扯到政治问题,所以高适自然略尽友情之义。
后来高适回到京城,二人诗词往来颇多,其中杜甫有《寄高适》等诗词传世,而高适一帆风顺,屡被加官进爵,被封渤海县侯,“食邑七百户”。人老念旧,此时想到远在成都的杜甫,依然饥寒交迫,于是在大年初七日写信慰问,大意是自己龙钟之年还被封为两千石的侯爵,感到对不起四处漂泊的老朋友杜甫:
《人日寄杜二拾遗》
人日题诗寄草堂,遥怜故人思故乡。
柳条弄色不忍见,梅花满枝空断肠。
身在远藩无所预,心怀百忧复千虑。
今年人日空相忆,明年人日知何处。
一卧东山三十春,岂知书剑老风尘。
龙钟还忝二千石,愧尔东西南北人。
而此时杜甫过的确实艰辛,永泰元年(765年)四月,庇护自己的节度使严武去世,杜甫只能离开成都,经嘉州、戎州、渝州、忠州、云安等地辗转,于唐代宗大历元年(766年)到达夔州。此时才看到高适的来信,而高适却在永泰元年(765年)正月就去世了,于是杜甫赋诗追忆高适的一生:
《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见寄》
自蒙蜀州人日作,不意清诗久零落。
今晨散帙眼忽开,迸泪幽吟事如昨。
呜呼壮士多慷慨,合沓高名动寥廓。
叹我凄凄求友篇,感时郁郁匡君略。
锦里春光空烂熳,瑶墀侍臣已冥莫。
潇湘水国傍鼋鼍,鄠杜秋天失雕鹗。
东西南北更谁论,白首扁舟病独存。
遥拱北辰缠寇盗,欲倾东海洗乾坤。
边塞西蕃最充斥,衣冠南渡多崩奔。
鼓瑟至今悲帝子,曳裾何处觅王门。
文章曹植波澜阔,服食刘安德业尊。
长笛谁能乱愁思,昭州词翰与招魂。
滴水之恩,当涌泉相报!活命之情,敢效犬马之劳!高适对于杜甫的援助,虽然属于小恩小惠,可是对于杜甫来说却是雪中送炭,因而铭记在心,没齿难忘。而高适对于李白,生死攸关的紧要关头,却缩了回去,没有表现出义气担当,不能不说有亏私德。不过,面临抉择,有不予援手还落井下石者更屡见不鲜,因而我们没必要强求每一位都是圣贤,只能说一声遗憾。
五年后,大历五年(770年)冬,离乱之中杜甫在潭州往岳阳的一条小船上凄凉离世,时年五十九岁。从此,诗仙诗圣皆作古,边塞诗侯也成灰。青山依旧在,几度夕阳红,古今多少事,都付笑谈中。